Saturday 14 January 2012

練習XIV(清澄卻又帶著些許雜質那般的睡眠裡)


  那裡還沒有人的跡象。

  屋外正下著雪,即使從這裡看來那雪下得像是神話裡面霜的巨人對Asgard最後的攻擊那樣,華麗的混亂,但是卻十分安靜,彷彿在那裡的只是介紹北國的無聲風景節目一樣。門外是疑似通向人境的黑色柏油路,積雪原本應該在早上就已被清理過,如今卻又被白雪所掩埋,沒過多久,那條柏油路就會再度消失在一片寂靜而沒有起伏的白色之中。

  現在是早上八點四十分,K才剛剛趴在書桌上睡著,介於有夢與無夢之間,是清澄卻又帶著些許雜質那樣的睡眠。教室裡其他的人都還在聽老師解釋北歐神話的文化以及政治意涵,但是K向前了一步,直到剛剛仍然懸浮著的之中有什麼東西變得清晰起來。

  一群只有橡皮擦般大的小人排成一列爬上K的肩膀。雖然這個時間、地點、事物的組合(禮拜三早上將近九點、教室、迷你人,與K)似乎顯得超乎常理,但那確實是一列穿著紅色衣服的小人,正手腳並用地爬上K的肩膀。

  K沒有感覺,K此時只存在於他自己的夢裡。夢境中是一塊霧氣瀰漫、下著雪的寒帶針樹林,一個寂靜到失去現實感的地方。他在那裡走著,開始他的一天,或許如同其他的日子一樣,K會重複那些日常的瑣事,好比是一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邊刷牙、打開一罐啤酒、和不同的人做愛、說再見或者是問好、付計程車資,或者是一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一邊刷牙。

  其他人所看不見的小人們繼續前進。

  小人們之中已有一兩個上到了他的頭頂,喘著氣,好像K是世界中心那座最高的山一樣(或許真的是這樣)。他們滿意地看著周遭的風景,然後開始卸下背在背上那些更加迷你的背包,從裡面拿出他們帶來的、更加迷你的裝備。

  其中一個人使勁地撥開K濃密的黑髮,另一個人則四處搜尋,直到在髮漩被太陽略略曬紅的地方停下來,接著取出了迷你的旗竿,升起一幅繪滿幾何圖案的小旗子。另一個長著鬍子的剛走上來,神情肅穆地發表了談話,再之後的兩個小人則大力鼓掌著。

  最後的兩個也爬上來,但已經錯過了前面的演講,他們一個背著相機,另一個背著風笛(原來這些紅色衣服的小人們是從蘇格蘭來的)。在那裡小人們先是一起拍了合照,接著便鋪上方巾,擺上食物,合著風笛吹奏的的音樂、圍繞著小旗子跳起舞來。

  等到長著鬍子的小人喝醉了的時候時間才八點四十七分而已。他們的鐘或許走得比K還快,因為即使小人們搭起了帳篷,一個接著一個地在K的頭頂結束他們的一天的時候,K仍然停留在起了霧的針葉林裡,正準備推開屋頂積了雪的原木小屋的木頭門板。

  小屋裡沒有人,沒有除了K以外的人。壁爐裡的柴火仍然燃燒著,木頭的桌子,餐盤、碗、杯子、刀叉,一個烤盤裡盛裝了什麼還在冒著蒸氣。整間屋子裡混合著剛出爐蘋果派以及松脂燃燒時的氣味,非常協和的氛圍,像是悠長的小提琴奏鳴曲。

  這屋子裡很溫暖,K突然想到要在這裡休息一下,雖然他並不覺得累。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相信那壁爐裡的火以及桌上的蘋果派將保持溫度,直到K醒過來為止,畢竟這些東西和暴風雪的針樹林一樣,是必然被經驗的事物。

  八點五十五分,小人們的睡眠只持續了差不多八分鐘(別忘了他們的鐘或許走得比K還要快)。所有人又離開自己的帳篷,那面繪滿幾何圖案的小旗子仍然掛在那裡,長鬍子的小人帶頭唱起了莊嚴的歌曲,除了吹奏風笛的那個人以外,所有人將握了拳的手交叉在胸前向旗子敬禮。

  此時,K正躺在溫暖的林中小屋裡,外面下著雪,意識懸浮在清澄卻又帶著些許雜質那般的睡眠裡。

  此時,K正趴在教室的桌上,口水幾乎滴上課本,意識懸浮在清澄卻又帶著些許雜質那般的睡眠裡。

  小人們取出背包裡其餘的裝備,包括小推車、十字鎬、鏟子還有其它一些很難形容的東西。他們只是將那些東西凌亂地散置在K髮漩中的那一塊小小的空地上,然後像是挖取泉水一樣開始向下挖掘,彷彿K的頭頂只是一塊覆蓋著薄薄土壤的巨大岩石一樣。那些堅硬的工具並沒有傷到K,他依然停留在他方才所在的地方,小人們持續進行著就某個層面來說相當抽象的挖掘。

  K夢見自己正躺在暴風雪的針樹林中,沿著一條快要被白雪掩蓋的柏油路向前走。他竟然不感覺冷,沒有風聲、沒有腳踩在積雪中陷下去的聲音,沒有自己的聲音,周圍一片寂靜,一切彷彿是介紹北國的無聲風景節目一樣。灰白色的迷霧前方有一座木屋,窗裡亮著燈火,煙囪仍冒著煙。

  長鬍子的小人監督著其他六個紅衣小人,挖掘持續進行。時間是八點五十九分,介於這分鐘與那分鐘之間,接著,前一日(別忘了他們的鐘或許走得比K還要快)負責照相的那個人的十字鎬敲擊了堅實的底層,九點整,一陣煙霧從他們挖出來的洞裡飄起,垂直上升,逸散在小人們不可能碰到的雲端。

  然後,鐘聲突然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響起。K醒了過來。他看著一列鉛筆般高、穿著紅色衣服的小人們,手腳並用地攀在不知道固定在哪裡的繩子上,一群人安靜地爬上坐在他旁邊的那個人的肩膀。

  這裡還沒有人的跡象。

  木屋外面依然下著華麗而混亂、如同諸神末日之後那樣的暴風雪。壁爐裡的柴火仍然燃燒著,散發出松脂燃燒時令人舒緩的氣味,屋中一張原木雕成的方桌,桌上整齊擺著潔白的餐盤、淡青色琉璃的杯子、銀製的刀叉,剛剛出爐的蘋果派仍散發著蒸氣。整間屋子很溫暖,沉浸在平緩的寂靜中,一切靜止著,像是被保存在玻璃球裡一樣。

  K伸了個懶腰,聽起來,外面像是下著雪。

  K聞到了混合了蘋果派的甜香以及燃燒松脂所散發的煙霧的那種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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