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24 October 2009

666


       今天是典型微微地下著雨的城市天氣。即使尚未有成為城市人的意識,我卻覺得自己過著城市人的生活。城市人的生活究竟是什麼呢?這時候才突然間回想起這個問題,好像我是第一次發出這個疑惑一樣。不過,應該不是吧,好像沒有哪件事在記憶中的是第一次發生了。或許長久以來以為自己活在城市生活裡,但是其實只是個「第二次的世界」……

       我正和許多不同的人輪舞著,這個想法是在看過了某本諷刺小說之後開始的,從此之後這個想法便在腦子裡生了根無法去除。跟我跳過舞的有男也有女、來自世界各地、為了各種目的,其中有些人留下些許回憶,另外一些則連回憶也沒有留下。許多人現在正撐著傘伸出頭張望著似乎永遠不會到的666公車,這條街道於是成為巨大的舞池,下一支舞是什麼呢?我喜歡華爾滋,我不喜歡探戈,不過絕大多數的時候正好相反,喜歡探戈,不喜歡華爾茲。

       「下一站,記憶的墓園。」好怪的站名,更怪的是除了我以外似乎沒有人感到奇怪。不知道為什麼全部人都準備好要下車了。

       我看著人們蜂擁而上,爭先恐後地付了錢想離開車子,車子裡瀰漫著一股奇怪的氣氛,像是某種液態的盲目,同時還參雜著各種食物的氣味就像全城裡的早餐店都濃縮在這車子裡一般。總覺得我來到這裡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為什麼我的頭裡面卻只剩下「記憶的墓園」之中墓碑的形象呢?或許那也是個誤解也說不定喔,所有的墓園都是用來埋葬東西的,所有的墓園都是由墓碑構成的,既不是土也不是屍骨,前者太過普適、後者太過隱晦,只有墓碑本身屬於現實世界,或者說存在於我的「第二次的世界」裡面。

       「不在這站下車嗎?」

       「不了,我要去後面那一站。」

       「下一站是『飛行』。」

       我想了一下,「飛行」,那是一種什麼層次的飛行呢?我覺得我知道答案,可能是因為以前就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不過那就竟是什麼層次的飛行呢?我覺得卻只有這個東西想不起來。
       「那就去再後面那一站吧。」反正無止境的時間多到彷彿不可能被磨損。

       「那麼『飛行』之後那站就是終點站,我得在那兒下車。」

       他的話我沒有聽仔細,因為我還在想,下一站的「飛行」究竟是什麼樣的「飛行」。在我還記得的不同種類的飛行中,有些是與天空相關的、有些是與白晝相關的、有些是與星星或月亮相關的、有些則與鳥相關,剩下那些屬於真空,充滿致命的輻射,一旦暴露於其中身體便會立刻沸騰。也許下一站是新品種的飛行也說不定,那麼在我的記憶中的飛行,又會在多一個新的種類。就先把它們稱作是「其他」好了,剩下就等到我有空的時候在給予它們名字。

       「『飛行』到了。」

       666公車停了下來。我透過窗外看見一隻巨大的烏鴉的眼睛,那是深邃而充滿哲理的眼睛,似乎溶解了許多我所無法理解的東西才變成那樣的眼睛,或許是奧丁的左眼也說不定。坐在我後面的那個女人安靜地付了錢,大約是25元,也可能是27元,反正大概是那個價值,飛行的價值,我想。那個旅客必須等到她實現了她自己的飛行之後才能把剩下的旅費付完。到時候「飛行」的價值大概會超過27元也說不定。我在座位上向她揮了揮手,她回過頭來,看著我,什麼也沒說,接著向車外一躍、化作一隻烏鴉飛向層雲的深處。

       「這裡只剩下你和我了。」我覺得如果我不說些什麼,很可能便會消失。
       方才那陣食物的氣味以及液態般的盲目已經消散了,除了聲音裡面的一點點微弱振動以外,一切安靜卻似乎並非靜止,至少666依然在行進。

       「最好不要和我一起在終點站下車。」
       他突然這麼說,使我感到有些錯愕。難道這趟旅程的終點是不被允許的嗎?還是說666會走著環形的路線因此永遠不會停止呢?不,如果是不斷重複的話就不會有所謂的終點站存在,這是非常肯定的。「終點站就只是終點站,終點站除了終點站以外什麼也不是,如果不是窮盡一生尋求終點的人的話,還是不要和我一起在終點站下車比較好。」

       「可是你下了車之後,我該怎麼辦呢?」

       「還有666啊!它不是載著所有人離開了城市到了這裡的嗎?」從他的語氣聽起來,似乎認為我的問題很不可思議,彷彿我已經不是第一次問這個問題。無論如何,我卻沒有關於這個終點的記憶,或許曾經有,但我無法回想。

       「終點之後還有什麼呢?」我發現我或許可以操作666,所以是不是要下車才會變得那麼不重要,如果666號車和道路是一體的,那麼666和起點同終點也是一體的,被夾在起點和終點之間的有時時間、有時空間那樣的東西,當然也和會車子是一體。地圖上唯一無法標明的,是在起點終點的引號之外的東西。

       「我不知道。這不能問我。」他很努力地想從口袋裡掏出什麼東西,一陣嘗試之後掉出了兩個五元硬幣。這兩個硬幣就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帶懷錶的兔子一樣,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便滾到了某個看不到的角落躲了起來。

       「車錢就不用傷腦筋了。」我想我大概知道那兩個硬幣會在哪裡。「反正你是最後的乘客了,就當作是特別優待吧。」

       「終點之後有什麼東西,除了司機以外不可能有人能夠理解。也可能什麼東西都沒有,畢竟終點就是終點,就是什麼東西的結束。」他像是試圖以對話作為回報似地。

       那麼,所謂終點站,到底是道路的結束、旅行的結束、時間或空間的結束、車子的結束、旅客的結束,還是根本就是結束自己的結束呢?突然間我覺得終點是超越人所能夠理解的概念,它與我賴以存活的基礎性的東西相抵觸,所以我除了超越它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理解的方法。

       「終點站到了。」於是他說。

       「終點站到了。」於是我說。

       車門外歪七扭八地插著幾千幾萬支的站牌。有些貼了租屋廣告,另外一些則塗鴉了低俗的話和圖案。我看見一支畫著紅色蘋果的站牌上面寫著「終點」兩個字,上面的顏料已經褪了色。其他的站牌也各自寫了我看不懂的字,或許是不同的語言,但我卻覺得所有的站牌上寫得都是「終點」。
       這是終點的集合場,放眼望去全部都是終點的站牌,布滿整個土地,在陰鬱的天空之下,這彷彿是一片鐵鏽與油漆的黑森林,吹著鬼魅般的風。

       「終點是一種狀態,不是一種位置。」他說。

       「終點是一種狀態,不是一種位置。」我說。

       車門打開,他下了車之後666將只剩下我與666本身。我踩下油門,並且在後照鏡中發現到他揮著手,就像是另一支「終點」站牌,他的腳下躺著那兩個五元硬幣。

       鐵鏽的黑森林無邊無盡,道路的左邊也是,右邊也是。如果終點是一種狀態,或許我還沒有脫離這個狀態,或許永遠脫離不了也說不定。但是這是一個套套邏輯的問題,如果我將666在這裡停下,那麼這裡就名符其實地成為終點了;換句話說,只要我不停下,終點的終點就會來臨,結束的本身就會被結束。

       所以我為了打發無邊無際的時間,便試圖回想這一路上侵襲我的既視感是怎麼回事。接著我發現正思考著既視感的來源這件事情本身也是既視感的一部分,換句話也就是說「為什麼一切似曾相識呢?」這個問題似乎以前就已經想過了。以前沒想出來的東西,大概現在也想不出來吧,就這個角度來說,在666上面除了放空以外一切的事物都顯得很無謂。

       很快地我就覺得過度的獨處與自言自語已經讓我的思緒開始被投射在周圍,彷彿666上面又坐滿了人,只是這次我們不是前往終點,而是前往終點之後的那個世界。我開始回想666上面出現的每一個人,數著,甚至超過了今天看見的數目……

       就在我陷入支離破碎的思緒之中時,666遭受到巨大的撞擊,像是被神話中的巨人拋擲到海洋的另一邊一樣。

       嚴格來說,我因為被從思緒中強力拉回現實世界的緣故,什麼也不想地只是把煞車踩得很緊,666失去了平衡,或許在地上滾了2圈或者是3圈。我所感覺到的神話中的巨人大概主觀上並不存在,而是僅僅存在於666號車上的幽靈。總而言之翻了車之後,我勉強睜開眼,並且看見了藍天。

       666已經被我撞爛。666已經被我擱置。

       沒有666,這裡就真的是終點了。我坐在666的殘骸之上,拿出今天早上買的香煙並且開始抽起來。這裡,終點已經退去、烏雲已經退去,但是並沒有什麼東西到來。我看著來時的路一直延伸到一片模糊不清的乳白色雲霧中,直到那裡都還是存在著生了鏽的終點站牌、烏雲與濃厚的風。但是現在在這裡,卻只有湛藍的天空、太陽、我與曾經是666的東西。一切如此靜止,只有繼續燃燒著的香煙是時間性的。

       抽到第4根煙的時候我決定繼續前進。

       然後在那個前方發現了懸崖,以及在懸崖之外的海。

       海與天空在交界處融和成一體,在那深處似乎有什麼無聲的聲音正在召喚。於是我在那一瞬間瞭解到,這是不屬於「第二次的世界」裡的東西。那是一片由熟悉的事物所組合成的,全然的陌生。突然間我覺得,那就是救贖,是長久以來從未呼吸過的能夠讓人活下去的空氣。被震懾了,而那近似於愛情或者是什麼更高層次的情感,甚至無法用具有時間性的東西形容,我想被包圍,如果可以溶化在裡面更好。

       於是我從懸崖上跨出一步,離開終點,離開666,離開烏鴉與墓碑,墜向一片模糊的、無意識的、呢喃的、既屬於天空又屬於海的湛藍。

       於是我開始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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